出汗对于维系人体阴阳、寒热、燥湿等的平衡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临证时运用发汗之法,给邪找出路,在邪随汗出的过程中使病随汗解——
汗出而解,简称“汗解”,是张仲景最常采用的、通过取汗而使疾病得解获愈的一种方法,具体则有发汗而汗与不汗而汗两种形式。这种“汗解”的方式于临证中有着广泛的应用,兹结合文献加以梳理。
汗出之理
出汗是人体自我调适过程中出现的一种现象,具有调节体温、滋润肌肤、排泄代谢废物等作用。出汗的过程受机体内、外环因素的影响,如《灵枢·五癃津液别》言:“天暑衣厚则腠理开,故汗出……天寒则腠理闭,气湿不行,水下留于膀胱,则为溺与气。” 另如渴饮热汤、进食辛辣、情绪激动、劳作奔走等,也都为致汗常因。
汗由津液所化生。如《灵枢·决气》曰:“腠理发泄,汗出溱溱,是谓津。”《素问·评热病论》云“人所以汗出者,皆生于谷,谷生于精”“汗者,精气也”,指出水谷饮食进入胃中,经脾胃消化为精微之气,布散于体内则为津液,出于体表则为汗。《医碥》对此则言:“汗者,水也,肾之所主也。内藏则为液,上升则为津,下降则为尿,外泄则为汗。”
何以为汗?《素问·阴阳别论》记载“阳加于阴,谓之汗”,说明汗是阴阳二气交互作用的产物,人体内的津液通过阳气的蒸腾气化,经腠理至肌表而成为汗。对此,《素问·阴阳应象大论》比象而言:“阳之汗,以天地之雨名之。”《类经》注之云:“汗出于阳而本于阴,故以天地之雨名之。雨即人之汗,汗即天之雨,皆阴精之所化。”另如《温病条辨》言“汗也者,合阳气阴精蒸化而出者也……盖汗之为物,以阳气为运用,以阴精为材料”,并指出“阴精有余,阳气不足,则汗不能自出”“阳气有余,阴精不足,多能自出”。《删补名医方论》引赵羽皇语曰:“汗之发也,其出自阳,其源自阴。故阳气虚,则营卫不和而汗不能作;阴气弱,则津液枯涸而汗不能滋。”《医学衷中参西录》说得更为简明:“人身之有汗,如天地之有雨,天地阴阳和而后雨,人身亦阴阳和而后汗。”
汗为心之液,但与其他四脏也有密切关系,如肺主气,外合皮毛,唯其宣通卫气,才能敷布津液至体表。卫气护卫体表、司开合,腠理开,玄府通,汗液外泄;腠理闭,玄府不通,则汗不能出。脾胃为后天之本、津液生化之源,脾土健运,则汗液有源。肝主藏血,肝血充足,肝气条达,汗液才能外出。肾为水脏,统摄五液,肾精充足,则水生有源,汗液乃充。
此外,由于津液与血均由水谷所化生,津液又是血的重要成分,故有“津血同源”“汗血同源”之称。此如《血证论》曰:“汗者阳分之水,血者阴分之液。阴与阳原无间隔,血与水本不相离。”
汗解之法
由上述可知,出汗对于维系人体阴阳、寒热、燥湿等的平衡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因此,临证时运用发汗之法,给邪找出路,在邪随汗出的过程中使病随汗解。
《类经》在注解《灵枢·五乱》时记载“邪之来去,必有其道,知其道则取病甚易,是谓保身之宝也”“大凡疾病之生,必有所自,是有道以来也。知其所自而径拔之,是有道以去也”。《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详列了因势利导以祛邪的各种方法,其中关于汗法的适应证为“其有邪者,渍形以为汗;其在皮者,汗而发之”,即当外邪侵犯肌表,形成表证时,可藉发汗以散邪外出。
外邪引发的表证,一般分为两类,即风寒表证与风热表证,均为汗法(亦称解表法)所适用。
风寒表证者,由风寒侵袭,卫阳被遏所致,临证可见恶寒重,发热轻,头身痛,鼻塞,无汗,脉浮等,治当疏风散寒、辛温解表,常用药如麻黄、桂枝、紫苏、生姜、香薷、荆芥、防风、羌活、白芷、细辛、藁本、苍耳子、辛夷、葱白、生姜等。
风热表证者,由感受风热,扰及肺卫所致,临证可见发热重,微恶风,头胀痛,有汗,口干咽疼,鼻塞流黄涕,苔薄白微黄,脉浮数等,治当疏风清热、辛凉解表,常用药如薄荷、牛蒡子、蝉蜕、桑叶、菊花、蔓荆子、柴胡、升麻、葛根、淡豆豉、浮萍等。
辛味性散属阳,可鼓动阴津作汗,此可谓发汗而汗,也即通常意义上的汗法。而张仲景的经验显示,一些病证的治疗并非主以辛散,甚而未用辛味之品,却在用药后也可汗出而解,此可谓不汗而汗。如《伤寒论》第101条:“伤寒中风,有柴胡证,但见一证便是,不必悉具。凡柴胡汤病证而下之,若柴胡证不罢者,复与柴胡汤,必蒸蒸而振,却复发热汗出而解。”第149条:“伤寒五六日,呕而发热者,柴胡汤证具,而以他药下之,柴胡证仍在者,复与柴胡汤,此虽已下之,不为逆,必蒸蒸而振,却发热汗出而解……”及第230条:“阳明病,胁下硬满,不大便而呕,舌上白苔者,可与小柴胡汤。上焦得通,津液得下,胃气因和,身濈然汗出而解。”均提及服小柴胡汤后汗出,出汗方式虽有不同,而结果均为“汗出而解”。
小柴胡汤显非发汗解表之剂,何以能致汗?有学者认为:小柴胡汤和解枢机、宣通上焦气分,进而使三焦之气调达畅通、津液道路畅达,则能布散周身,内而脏腑,外而百骸。胃气调和,则津液化生有源,一身之气谐和,故能化津作汗、带邪外出。
由此可知,这种不汗而汗是疾病向愈的一种反映与标志,也说明得汗并非惟发汗一途。《医学衷中参西录》明确提出了“发汗原无定法”的观点,谓“当视其阴阳所虚之处而调补之,或因其病机而利导之,皆能出汗,非必发汗之药始能汗也”“出汗之道,在调剂其阴阳,听其自汗,非可强发其汗也。若强发其汗,则汗后恒不能愈,且转至增剧者多矣”。冉雪峰对此也深有体会,其《八法效方举隅》有言:“发汗之道甚多……内因气结,则散其结而汗出;内因血闭,则开其闭而汗出;内因水停,则化其水而汗出;如因热壅,则清其热而汗出……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赵绍琴则说得更直白:“汗之,是目的,而不是方法。”
此外,张仲景还提及了一种自汗而解,意指不用药物或其他疗法,机体通过自我修复,恢复阴阳的相对平衡状态,气血调和,自动出汗后疾病痊愈,即所谓“自和”。其出汗形式如《伤寒论》第49条的自和汗解,第116条的烦而汗解,第192条的狂而汗解,第94条的战而汗解,第93条的冒而汗解,第361、366条的阳复胜阴而汗解等。因汗血同源,第46条、47条、56条以麻黄汤、桂枝汤发汗却表现为得衄而解。
汗法之用
关于汗法的应用,无论是发汗而汗,还是不汗而汗,张仲景均可谓已入化境,为后世作出细致入微的示范。从一定意义上说,称《伤寒杂病论》是一部汗法应用大全当不为过。
关于发汗而汗,其除了将汗法作为太阳病治疗的主法外,张仲景还把汗法应用于阳明、少阳病以及太阴、少阴、厥阴病的兼证、夹证、变证和二经或三经的合病、并病中,更是把汗法与清、温、补、和、下等治法相结合,应用于多种内伤杂病中,充分体现了审证求因、辨证论治、灵活多变的治疗思想。
具体说来,《伤寒论》中所用汗法大致包括:桂枝汤的解肌发汗、麻黄汤的开腠发汗、大青龙汤的清热发汗、小青龙汤的化饮发汗、葛根汤的生津发汗、麻黄连翘赤小豆汤的利湿发汗、柴胡桂枝汤的和解发汗、桂枝加芍药汤的和阴发汗、桂枝加大黄汤的导下发汗、麻黄细辛附子汤和麻黄附子甘草汤的温阳发汗等。
《金匮要略》中以汗法治疗杂病大致包括:用葛根汤发汗解痉以治疗刚痉;用麻黄加术汤、麻黄杏仁薏苡甘草汤、桂枝附子汤、甘草附子汤发汗祛湿以治疗湿病;以越婢汤、麻黄附子汤、越婢加术汤、甘草麻黄汤发汗利水以治疗风水、皮水;用升麻鳖甲汤发汗解毒以治疗阳毒,并以该方去雄黄、蜀椒治疗阴毒;用白虎加桂枝汤发汗祛疟以治疗温疟;用桂枝去芍药加麻黄细辛附子汤发汗消痞以治疗阳虚阴凝之气分病;用桂枝加黄芪汤发汗祛湿退黄以治疗黄汗、黄疸病;用大青龙汤解表清热、小青龙汤解表化饮,分别治疗外寒内热及外寒内饮之溢饮病;用厚朴七物汤解表攻里以治疗里实兼表证之腹满,用乌头桂枝汤解表温里以治疗兼表证之寒疝等。
张仲景的经验充分说明,汗法的作用绝非仅仅适用于太阳伤寒之表实证与太阳中风之表虚证,风湿在表或湿热在表者等也为其适应证。如《金匮要略》曰“风湿相搏,一身尽疼痛,法当汗出而解……若治风湿者,发其汗,但微微似欲出汗者,风湿俱去也”“诸病黄家,但利其小便。假令脉浮,当以汗解之”。
肺主一身之气,也主一身之皮毛,而“辛先入肺”(《素问·至真要大论》),能散能行能润,故而汗法在皮肤病中有着广泛的应用。
如汗法治疗银屑病,对于发病初期外邪致病者,可使腠理开泄,让壅阻于皮肤血脉之间的风、寒、湿、热、毒等邪气随汗而解;对于燥邪致病为主者,可通过解表微发其汗,调和营卫,使气血津液运行正常,肌肤得养,燥邪得除;而对于皮损较厚者,可藉发汗方药之辛散,上通下达增强活血化瘀之力。有用桂枝麻黄各半汤加减治疗寻常型银屑病者,有用麻黄连翘赤小豆汤加减治疗湿热蕴表型银屑病者等。再如汗法治疗皮炎湿疹类皮肤病,可通过开玄府、畅气血、通津液以收功。有用越婢汤治疗急性湿疹合并感染,局部渗出、肿胀者,也有用桂枝汤治疗慢性湿疹者。对于皮肤过敏者,单纯属风寒表证者,用桂枝麻黄各半汤解表寒微清热;属风寒之邪郁久化热者,用桂枝二越婢一汤以散寒解表兼清里热;以热、湿为主要表现者,应用麻黄连翘赤小豆汤。又如汗法治疗瘙痒类皮肤病,可通过开腠理,和营卫,予邪出路,邪去痒自止。有用麻黄连翘赤小豆汤治疗荨麻疹、皮肤瘙痒症者,有用桂枝汤治疗慢性荨麻疹者等。还如汗法治疗带状疱疹,有用麻黄附子细辛汤治疗证属脾肾阳虚、寒湿蕴表者,有用麻黄连翘赤小豆治疗证属外感表邪、湿热内蕴者等。其他如汗法治疗痤疮,有用葛根汤者,有用麻黄连翘赤小豆汤者,还有用桂枝汤者等。
国医大师李士懋对汗法的认识尤为精深,将汗法广泛应用于里证、虚实夹杂证、阳虚寒凝证中,所治病种涉及中风、高血压病、冠心病、肾脏疾病、肺系疾病、肠胃病等。
需要指出的是,并非用麻黄、桂枝之属者皆为汗剂。中药大都具有多功能性,常常在不同的病证背景下发挥不同的作用。如五苓散用桂枝,意在温阳化气、助利小便;炙甘草汤用桂枝,意在温阳通脉;阳和汤中用麻黄,意在发越阳气,温散寒结,等等。至于是否用之取汗,则往往由其组方、用量等而定。
关于不汗而汗的汗解之法,历代也有不少医案记述。如《伤寒九十论》载有治疗阳明腑实证,用大承气汤泻下、得汗而愈的案例。《普济本事方》载有以抵当汤治疗蓄血发狂,药后“狂止,得汗解”的案例。《医学衷中参西录》载有以生石膏为末服之,治眼疾久久不愈者,取微汗后渐愈;以党参、童便、知母、玄参、生地治疗伤寒戴阳证,得微汗而愈;以逐风通痹汤治一肢体麻木不仁、关节不利者,汗出而效,等等。
综上所述,汗法是中医学祛邪的重要方法,汗出而解是临证获效的重要形式。发汗而汗者,意在以辛味之行散而鼓津汗出,使邪随汗解;不汗而汗者,则是一种结果而非方法,是邪祛正安、阴阳调和的一种反映。但客观来说,这种不汗而汗的汗解结果并非必然,或是可遇而不可求。由于汗出会伤津耗气,误用可致变证甚而坏证,故当谨守病机,契证而用。
载自《新华社》2024年9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