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大锅架在灶上,底下柴火一烧,烟熏得眼睛不停流泪,在呛人的烟雾和柴火的炙烤中,反复起泡的双手奋力地挥舞着铁锹在大锅里翻动,一铲一铲地改变着植物、动物和矿物的天然属性。提起八十多年前当学徒炮制中药炒药时的场景,年近百岁的“国药泰斗”、国医大师金世元历历在目。
中药炮制是中药材成为中药的必经工序。经过炒、炙、煅、蒸、煮……此时,“一株草”才能在药工的巧手中真正成为“一味药”。随着时代发展变化,复杂繁琐的中药炮制技术一度面临传承困境,一些老手艺甚至濒临失传。
2006年,中药炮制技术就被列入第一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进行保护性传承。次年,这项非物质文化遗产确定了两位代表性传承人,金世元为其一。因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中药炮制技术”领域的突出贡献,今年,金世元获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先进个人。
从传习到传薪,金世元把中药炮制技术的火种越燃越旺。
承习古法,功底深厚传技艺
1940年,14岁的金世元进了北京复有批发药庄当学徒。每天从清晨六点到天黑,他和其他学徒们忙着净选、切制、炮制、调剂、抓药……
旧时有“靴帽茶药”四大苦行,药行最苦最难。金世元至今记得,一次焯杏仁,锅里的开水泼在腿上,赶忙褪去裤子一看,满腿的燎泡顾不得,因为怕误了火候,就忍着剧痛接着干。“有时候师父还会在旁边提问,手上烫起泡是常有的事。”金世元说。
在师父严苛的要求和日复日的烟熏火燎中,金世元逐渐掌握了制药的每一个技术环节和操作要领。在北平中药讲习所里,他又跟随前清御医和中医名家系统学习了中医理论和中药制药知识。理论和实践交汇,医理和药理圆融,技艺有了更深的根基。在技术实践方面,金世元全面掌握蒸、炒、炙、煅等各类传统炮制方法的技能技巧,注重对传统炮制工艺的研究,尤其对北京特色中药炮制品种的加工工艺与技术关键点了如指掌。同时他对古方“脚注”中记述的炮制方法与炮制质量要求研究深入,善于结合中医基本理论与临床用药需要分析问题,对中药炮制与临床疗效的关系方面的研究独成一家。
传统炮制“吃功夫”,在传承应用中,一些工序繁琐、制作时间长的炮制工艺逐渐被简化,影响了药品品质和治疗效果,金世元对此行业风气深感痛心。2017年,中药市场上优质胆南星匮乏,他带领团队启动古法炮制胆南星,恢复传统工艺“九转南星”的制作,在一些关键环节亲自示范。经过传统炮制制作完成的胆南星成品,重现了胆南星油润、光亮、气微腥、味苦的特征,是不可多得的胆南星上品。制川乌、制草乌、制何首乌、淡豆豉、姜汁炒栀子、蜜炒槟榔片……在金世元的指导下,还有许多京帮炮制的特色工艺得以完整保留和传承下来。
规行矩止,严把工艺订标准
药行苦在活计累,也苦在规矩多、执行严。
炮制所加的辅料,常用的有10种,分别是酒、醋、盐、姜、蜜等5种液体辅料和麸、土、蛤、滑、砂等5种固体辅料。这当中每一种都有各自的讲究。
“酒炙所用的酒必须是黄酒,并且是绍兴黄酒,如果实在没有,那至少也得用山东黄酒。”“土必须要用‘灶心土’,也就是以前农村烧灶,久经柴草熏烧的灶底中心的土块,中医里也叫‘伏龙肝’,本身也是一味止呕的中药。”
“除了清炒,加滑石粉、麦麸、土、砂等固体炒对火候也有很多‘规矩’。如果用麦麸炒炙,锅的温度得控制在80℃~100℃,等到锅一冒烟,得赶快把药材放进去炒。麦麸顶多炒两锅就得扔弃了,不能重复利用。”
“用土、蛤蜊粉炒,锅的温度得控制在150℃~180℃,温度太低,土不热,达不到炒的效果。用砂炒的话,那温度要求就更高了,得200℃~240℃。”
介绍起炮制技艺里的门道,金世元如数家珍。“炮制药材,必须符合要求。半夏不见边,指的是青半夏,切得非常地薄,不见边,就那么薄。用得急的话,半夏切厚点,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如此多的讲究,中药炮制技术传承起来并非易事,阻碍了炮制行业的发展。系统化、标准化才能确保中药炮制技术传承不变质。
上世纪70年代,北京市卫生局主持编写《北京市中药饮片切制规范》,金世元全程参与其中,为中药炮制拟定行业标准。由此北京市编写的多部中药炮制行业标准,包括2000年版《北京市中药饮片标准》以及2008年版和现行版《北京市中药饮片炮制规范》,都有金世元作主编、顾问参与编写。从参与订立技术标准、行业标准,到审定中药炮制工、药物制剂工职业技能标准,金世元把严谨、细致的“老药工”作风,凝结进中药炮制行业的一项项规范之中。
推广传扬,德行为先树典范
金世元说:“凡是药材,入药前必须经过炮制,中药炮制技术关乎药效。”如果炮制环节出了问题,药材质量就得不到保证,轻则减效,重则伤命。正因如此,炮制人才的培养更显重要。
上世纪六十年代,北京市中药人才稀缺,金世元调入北京卫生学校创建中药专业,开始传播中药炮制技术。编写教材、设置课程、设计实验,引导学生全面掌握中药知识。在教学中,金世元注重将专业理论与实践结合,将自己多年积累的知识经验倾囊相授。为了把枯燥的知识讲得通俗易懂,他还创新教学方式。长着“鹦哥嘴”、梳着“红小辫”的天麻,“怀中抱月”的松贝母,有“通天眼”的羚羊角,让学生一下就记得住、忘不掉。教学过程中,金世元始终秉持着“听过不如见过,见过不如干过”的理念,创造机会带领学生上山采药、进细料库识药。传授知识的同时,更重要的是通过这种方式让学生与中药和炮制技术更亲近。
“药是大自然的精华,人也是大自然的产物,必须依赖大自然才能生存。这里的关系,天然就是这么亲近。一旦疏远了,人可就要出问题了。您说是不是?”从年少学徒至今,几十年与中药结缘,金世元早已同中药成为感情深厚的共同体,在他心里,药性通人性。“做药的过程别人看不到,就看做药人的良心。药行规范的不只是行为,也规范了人心和道德。”
随着国家对中医药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日益重视,近些年金世元的学术思想传承和社会文化活动更多了起来。通过工作室建设、非遗炮制传承基地建设以及师带徒等方式,金世元不遗余力地传播自己在传统中医药方面积累的技术经验和总结的学术思想。同时,他还建立非物质文化遗产“中药炮制技术”传承基地,把自己的“十八般武艺”教给后人。
2021至2022年间,已经96岁高龄的金世元还积极配合完成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记录工作,其中个人口述史拍摄录制时间就长达8个多小时。
近几年,金世元带领弟子广泛参与中医药科普活动,包括各届北京中医药文化宣传周、北京世界园艺博览会,配合中央电视台《中医的相承》和同仁堂纪念瞿文楼录像片等拍摄活动以及各种形式的中医药文化进校园活动。推广中药炮制文化,让小众技艺走向大众视野……
时至今日,这位年近百岁的老人仍在用生命点燃中药传承的火种,让更多的人像他一样感受中药之美、传承炮制之美、崇尚文化之美,加入薪火相传的队伍之中。
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中有言“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药行传承有贵千金,那么,承习古法,让中药炮制规行矩止、推广传扬的人,德逾于此。
载自《中国中医药报》2024年1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