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行合一,实事求是,是解决医学难题的不二法门。任何一种疾病,除共性外,都有其特殊性,甚至有六经所包含不了的发生发展演变过程。面对现代新发和复杂的疾病,经方必须活用,才能显示出经方恒久的魅力。
•一病有一病之“六经”。对现代疾病,一个病一个病地总结其规律,按其规律和发展阶段,恰当地选择和应用经方,就是对经方最大的活用。
•方证相应,应在病机上。根据证的核心病机使用经方,以应对现代疾病,是谓经方新用。且勿以伤寒外感之条文,套用内伤之杂病。
治病是实战。目的只有一个:治好病。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切忌刻舟求剑、按图索骥、理论脱离实际。疑难病尤其如此,经常会不按套路出牌。笔者的导师、国医大师周仲瑛曾对我说:科学不分国界,医学何分中西!笔者最欣赏明代思想家王守仁的“知行合一”,一切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不搞空头理论,不搞花拳绣腿。
知行合一
知行合一,实事求是,是解决医学难题的不二法门。中医的多维辨证体系,是经历了痛苦的失败和医学的不断进步才不断发展完善的。任何一种疾病,除共性外,都有其特殊性,甚至有六经所包含不了的发生发展演变过程。面对现代新发和复杂的疾病,经方必须活用,才能显示出经方恒久的魅力。
创新,是突破常规的卓越。如果说“千病一药,千药一量”是群体化治疗,那么,针对患者,实事求是、知行合一制定的个体化治疗方案,就是治疗的艺术。
为什么我们要特别感谢吴又可、杨栗山、吴宣崇等瘟疫大家?为什么要特别感谢叶桂、吴瑭、薛雪、王士雄等温病大家?是因为他们突破传统、与时俱进、知行合一,解决了临床难题,推动了中医学术的发展。
经方活用
《伤寒论》之“伤寒”本义
桂林古本《伤寒杂病论》(汉长沙太守南阳张机仲景述,桂林罗哲初手抄,广西人民出版社出版),是一部非常具有研究价值的民间手抄本。从它的十六卷排序,可以清晰地看到伤寒与杂病的关系,伤寒与温病、暑病、热病、湿病、伤燥病、伤风病、寒病的关系。对“伤寒是外感病总称”的广义伤寒说,是一个强烈的质疑。桂林古本《伤寒杂病论》卷第三,不但有伤寒例,还有杂病例。仲景以非常清晰的思路,讲述了以六经辨伤寒,以脏腑辨杂病的基本方法。
杨麦青先生,是笔者敬重的老前辈,是西医学习中医而能真正登堂入室的中医学家。他接触了除霍乱以外,几乎所有的传染病,提出了《关于伤寒论传经和六经的假说》。他以一生之体会,指出:“不懂传染病,不足以言伤寒。”
《伤寒论》有两大谜团。其一是:伤寒到底是什么病?其二是:《伤寒论》的剂量到底是多大?伤寒本病应当属于一种传染病,而在其发病过程中又与许多传染病及内科杂病发病特征相类似。如《伤寒论》序中所言“其死亡者三分有二,伤寒十居其七”。就是说,10年之内,家族200多口,死亡了三分之二,其中因伤寒病而死的,占七成。也就是说,和伤寒同时的还有死于其他疾病的,占三成。
笔者早年读《素问·热论》,对一日一经不理解,以为是说说而已。但当笔者看到流行性出血热的重症患者,发热、休克、少尿三期重叠,其发展之快,死亡之速,就信了。当时,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有那么强大的西医对症处理,死亡率还在10%以上。要是仲景时代,可想而知。刚发病时,患者发热、恶寒、头痛、身痛、腰痛、骨节疼痛,三痛、三红,一派太阳经证。一两日后,就是一派大热:大热、大渴、大汗、脉洪大而数,一派阳明经证。如果毒血症明显,大便燥结,腹胀如鼓,就是阳明腑证,用承气类方,服一剂药,大便若能通,尚可活。大便若通不下来的,最后都是中毒性肠麻痹,毒血症而死。如果是早期休克,见四肢凉冷,但胸腹灼热,热深厥深也。如果休克发展,胸腹一凉,血压多半很低,甚至测不出来。早期用四逆散,后期用四逆汤类方。而最典型的是膀胱蓄血,有的肾病综合征出血热患者,膀胱蓄血非常常见,肾功能第二天就能迅速恶化。小便被膀胱出血的血块堵住了,水钠潴留,心衰、呼衰、脑衰、胃肠道衰竭,接踵而至,而一旦用桃核承气汤,血块一出,小便如注,各脏器衰竭迅速缓解。而老年高热不退,舌卷萎缩,全身又高度水肿,就是典型的猪苓汤证。
太阳篇为什么占那么大的篇幅?就是发病的前几日,太复杂了!病情变化太快,几日就能死人!泻心汤类方证、栀子豉汤类方证、百合汤类方证等等,都可见到。至于到疾病后期或恢复期,则多见太阴、少阴、厥阴证。所以,若不理解伤寒这个病,怎么可能真正懂《伤寒论》?就像杨麦青先生所说,不懂传染病,就不会懂《伤寒论》。
《伤寒论》,是可以发挥治百病的。所以我说:真懂六经,半部《伤寒》治百病。但前提是:要弄清伤寒其病的本义。
1984年亳州会议期间,笔者曾经向钱超尘和梁俊(时任中国中医研究院医史研究所副所长)先生提出请求,希望他们能通过考据,回答2000年中医界的疑惑:伤寒其病和伤寒其量。但两位先生表示,他们不从事临床工作,有些问题难以定夺,光靠文献考据不够。所以,笔者一直留心这两个问题。没想到,1985年笔者考取了周仲瑛老师的博士生,研究流行性出血热,使第一个问题不攻自破。在那里,实践经方本源剂量,又使笔者对第二个问题有了深刻的感悟。后来,1995年笔者在《中华医史杂志》上发表的《神农秤考》,对本源剂量已经很有底气。再之后2009年的国家重点基础研究发展计划(973计划)项目,终于有机会在急危重难疾病中,用循证医学证实了张仲景本源剂量的可信性,从临床角度用循证研究,实现了本源剂量研究的历史性突破。发表了专家共识,圆了笔者的剂量梦。但自从笔者发表了《从流行性出血热看“伤寒”其病》以来,始终觉得论说不够圆满,尚未回答《伤寒论》里为什么也有好多一般外感疾病的论述。最近重温桂林古本,终于“前嫌”冰释。
宋本、唐本《伤寒论》,因非仲景原貌,极易产生困惑。困惑就在于:因为是割断本(把《伤寒杂病论》分成《伤寒论》和《金匮要略》),所以让你看不清《伤寒杂病论》之原貌;因为是残缺本(没有杂病例、没有六气内容),使你会误认为《伤寒论》所治仅有外感病。桂林古本《伤寒论》,即使是伪书,作者亦是深得仲景精髓之高手。明知是伪书,亦足以解吾心中几十年之困惑!其作者足以称仲景之功臣!其著作若叫作《论广伤寒杂病论》,或可成为千古名著矣!评桂林古本《伤寒论》:伪不伪,治病若效伪就伪;效不效,临床验证最干脆。横批:唯效是从。
崇尚经方传一脉,用精时方好气派。问我属于哪一宗,知行合一效方派。
《伤寒论》之活用
不学长沙,医之所病病疾多;不懂经方,患之所苦苦道少。真懂六经,半部伤寒治百病;真懂中医,万千变化总阴阳。中医经典,若把它当成金科玉律,无异于作茧自缚,若把它当成智慧源头,方涌出汩汩活水。
纵览时,六经可统帅百病;横看时,一病有一病之“六经”。什么意思呢?百病均可按六经辨,按经方治,这没有问题,但这是通治法。若具体到每一个病,都有其自身的特殊性,有其自身的发展演变规律,只有把每一个病的规律找到了,治疗才更有针对性,疗效会更加提高。所以笔者认为:一病有一病之“六经”。对现代疾病,一个病一个病地总结其规律,按其规律和发展阶段,恰当地选择和应用经方,就是对经方最大的活用。
《伤寒论》之方,本即治百病之方,仲景独取其治伤寒耳。《兰台轨范·凡例》云:“盖《伤寒》诸方,当时本不专治伤寒,南阳取以治伤寒之变证耳。学者当合《金匮》《伤寒》两书相参并观,乃能深通其义,而所投辄效矣。”由是观之,当今之病,依病之规律,抓住病机,精选古方,分期分证而治,即是今之《伤寒论》。何须按图索骥,刻舟求剑,以今之杂病,生套《伤寒论》之经文乎?
以六经辨杂病:原本《伤寒》《金匮》分,奈何六经辨杂病?盖缘《金匮》遗失久,得时《伤寒》已流行。(注:仲景杂病部分久已失传,直至北宋,翰林学士王洙才发现《金匮玉函要略方》。此时,以六经辨杂病已流行甚广。)
方证相应,应在病机上。根据证的核心病机使用经方,以应对现代疾病,是谓经方新用。且勿以伤寒外感之条文,套用内伤之杂病。
盲目崇信独尊经,不知仲景最知行。倘若医圣天有灵,定会劝君与时进(注:明代王守仁,倡知行合一,反对脱离实际的空谈和不解决实际问题的说教,是实事求是的典范,是务实求效的楷模,值得吾辈恭诚致敬)。
伤寒本一病,辨期分六经。识得个中昧,经方治万病。经方派虽多,总以病机合。不解长沙意,皓首依蹉跎。
古人之病,不似今人庞杂,亦少老年病、慢病。即使急危重症,也绝少杂合干预,故治亦单纯。今之为医,针对庞杂疾病,必以古方为参照,而另辟蹊径,探索新法。
回到经方,是因为要知道中医处方的始点,但一定要把始点当成新的起点。
仲景给了我们两个诊病模式:一是伤寒模式(笔者认为伤寒与流行性出血热极其类似),把疾病发展过程分成六个阶段(笔者称之为态),每一阶段再精细化分型(汤证)。二是金匮模式,对一个主症(如水肿、黄疸、呕吐等)精细化辨病。虽然当时的条件,准确诊断疾病不易,但仲景在尽力分辨,如黄疸、黑疸、谷疸、女劳疸等等。所以,金匮里有很多辨病方。
笔者认为,仲景的贡献不仅仅是有效的方药,还应该包括辨病的思维模式:即对外感病的分期、分证模式和对内伤杂病的抓主症、辨证候模式。六经是仲景用伤寒这种传染病给后世提供了一个研究的范式:即把伤寒病演变的过程概括成6个阶段(分期),然后根据6个阶段的核心病机归纳出纲领证、常见证及变证,再据证立法立方。是集古方、众方于一病治疗的集成创新的典范。温病学家,如叶天士也采用了这种模式,用于其他类型的温病,而总结出卫气营血的规律。所以,对一个疾病,按照疾病的发展过程来分期、分证,是仲景对后世的最大的启发和最大的贡献。硬是以六经统治百病,既不符合仲景原意,思维上也有失偏颇。
一部《伤寒论》,演绎万万千。注释上千部,几人治伤寒?皓首又穷经,伤寒难上难!方证为核心,因机溯源看,结合现代病,找准药靶点。死书活人读,莫被书困翻。
经方之窘境
经方,药少而精,药专力宏,历经千百年而弥新。经方在日本,无须像新药一样,走研发程序,而是视为经典药方,整建制搬到药典里来,应用于临床,销售于世界。而在中国,任何一个经方做成中成药,都要严格走新药研发和审批程序,否则视为违法。这就大大限制了经方的开发和应用。这些年,经方的学习和传播有所进步。但临床应用上,仍然受到《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规定用量的限制。如经方的多数药物剂量范围,远远比现代宽泛,而现代药典中规定的剂量整体偏小且限定严格,严重影响了经方的疗效。特别是经方中有毒药物的使用,被《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严格限制,剂量大大减小。如乌头、附子、水蛭等,而有些有毒药物,医院完全没有,如甘遂、大戟、芫花等。这样,虽然说是用经方,但有的只有经方之药,而无经方之量,有的甚至根本就抓不到经方之药,怎么能够谈得上经方之效呢?所以,要想真正发挥经方的神奇功效,服务于中国人民,服务于世界人民,就要重新审视对于经方的政策,就要放开对应用经方的束缚。
当然,从国家的层面,加大研究之投入,加大开发之力度,加快开发之速度,全面考虑、顶层设计、分步实施,是当务之急。时代呼唤经方,医改需要经方,百姓受益经方。经方大发展的时机到了。
载自《中国中医药报》2024年12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