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脑,作为主宰人体生命活动的中枢核心,在中医理论中被称作“髓海”与“清窍”。脑不仅是精神意识的发源地、思维活动的调控中枢,更总领五脏六腑的功能运转,主导气血津液的输布流行,协调肢体百骸的屈伸往来。
从古至今,人类对这一神秘器官的探索从未止步,尤其在中医领域,对脑的认知与阐释在实践中不断深化。
早在20世纪60年代,国医大师、陕西中医药大学教授张学文就带领团队,敏锐洞察到传统“脑为奇恒之腑”理论在脑病诊疗中的局限,他们不囿于成说,大胆突破经典框架,力倡“脑当为脏” 论,进而构建起系统的中医脑脏理论体系。经过数十年的发展,这一理论创新不仅为中医脑病学的发展打开了全新视野,更让中医对脑的认知迈向了更贴合临床实践的新维度。
脑非“奇恒之腑”
临床发现挑战传统中医理论
奇恒之腑,包括脑、髓、骨、脉、胆、女子胞,其共同特点在于,虽具备腑的形态特征,却不直接接触水谷;功能上则类似五脏,以贮藏精气为要,故有“似脏非脏,似腑非腑”之称。
张学文在长期临床实践中,尤其是对中风、眩晕、癫痫、头痛等脑病的诊治过程中,发现诸多病理现象难以被“脑为奇恒之腑”传统理论完全阐释。
这些临床上遇到的困惑成为他提出“脑当为脏”这一理论的重要契机。他观察到,脑病患者的临床表现复杂多样,远非单一范畴。其全身症状涵盖甚广,既包括昏迷、痴呆、癫狂等神志异常,也常伴有偏瘫、震颤等运动障碍,麻木、疼痛等感觉异常,以及视物不清、耳鸣等五官功能失调。这些复杂表现超越了单一脏腑或经络的范畴,提示必然存在一个更核心的调控中枢来主导其生理病理变化。
更让张学文深思的是,脑虽然明确主管人的精神、意识、思维及运动感觉,但传统理论却将这些功能统归于心。“既然精神意识、思维活动是大脑的生理功能,是大脑对外界事物的反映,为何中医脏象理论要将这些功能主要归属于心?”这些问题长期困扰着他,也推动着他对脑的本质属性展开更深层的探索。
张学文观察到,许多脑病的发生与发展,与心、肝、肾等脏腑失调关系并不密切,而呈现出鲜明的独立性,很难单纯用传统理论全面解释。调理脑功能后,即便其他脏腑问题未完全解决,脑病症状却能显著缓解。这种脑与其他脏腑的“并列”关系,支持了“脑”并非依附于其他脏腑而应具有独立“脏”属性的观点。
“正是临床中发现的问题,让老师认识到,以脑为奇恒之腑的传统理论来指导脑病临床已相对滞后。”张学文的弟子、陕西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脑病科主任医师李军说。
张学文认为,受限于古代的认知条件,脏象学说形成之初,古人将脑的功能归属于心,这一局限是可以理解的,但将脑列为奇恒之腑,则明显不妥。他依据中医对脏腑的定义提出,脏的核心功能是“藏精气”,特点是“藏而不泻”;奇恒之腑虽有“藏精气而不泻”的功能(类似脏),却因形体中空而有别于脏(类似腑)。而脑居于头颅之内,作为“髓之海”,是髓液汇聚之处,其“藏髓(精气)而不泻”的特性,与骨、脉、胆、女子胞等其他奇恒之腑存在显著差异。《素问·五脏生成》有云:“诸髓者,皆属于脑。”张学文就此反问,脑是贮藏精髓的器官,怎能将“贮藏之器”的脑与“被藏之物”的髓同列为奇恒之腑?基于此,张学文创新性地提出“脑当为脏”论等学术观点。
自“七五”计划起,其团队教学科研人员围绕这些创新观点,从理论、实验、临床等多维度持续研究、应用与完善,进一步推动了“脑当为脏”论的发展成熟。
力倡“脑当为脏”
突破传统脑病诊疗困境
张学文将“脑当为脏”论概括为:脑为元阴元阳之脏,统辖五脏六腑、四肢百骸,调燮七情六欲。
“元阴元阳”指人体最根本的阴阳精气,是生命活动的本源。这里强调,脑所藏的精气是人体最核心、最根本的精微物质,如同五脏中肾藏“先天之精”般,脑贮藏的是调控全身的本源能量,是生命活动和生理功能的基础;“统辖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指脑是全身功能的最高调控中枢。脑能主导、协调五脏六腑的功能,以及四肢、躯体的运动与感觉,是全身生命活动的总指挥部。“调燮七情六欲”指出,脑是情感与欲望的调控中心,负责整合外界刺激并产生相应的心理反应。
张学文的理论观点打破了“脑为奇恒之腑”的传统理论,将脑提升为与五脏并列且具有核心统摄作用的脏腑,强调其在人体生命活动中占据主导地位。他进一步阐释,脑具有“藏精气而不泻,满而不能实”的生理特性,这与“脏”的核心特质高度契合。中医对五脏的定义,核心便在于“藏精气而不泻”,其状态是“充盈饱满而不被食物糟粕所填塞”。而脑所贮藏的,正是人体最根本的精华——由先天之精生成的脑髓,只藏不泻;同时,脑在正常状态下始终保持脑髓的充盈饱满,完美契合“藏精气而不泻”这一“脏”的核心特性。
在张学文看来,“脑当为脏”的提出,不是为了标新立异,而是为了让理论更贴合临床实际;不是否定传统,而是在继承的基础上拓展理论的适用范围。他认为,“脑当为脏”论也应回归临床的检验——能否提高辨证的精准度、能否优化治疗方案、能否降低疾病复发率?唯有经得起临床验证的理论,才能真正丰富中医的学术体系,实现理论指导实践、实践反哺理论的良性循环。
曾有一位突发中风的患者,发病时突然昏迷、半身不遂、口眼歪斜、舌强语謇。传统理论多从心主神明、肝风内动等角度解释,认为是心、肝、肾等脏腑功能失调间接影响脑。但该患者在四诊中,心、肝、肾失调症状不显著,其核心问题集中在脑。治疗时,张学文团队并非单纯调理心、肝、肾,而是以通脑窍、化瘀血、醒神健脑为核心治法,采用麝香、冰片等开窍药,配合丹参、川芎等活血通脑之品,患者很快从昏迷中苏醒,肢体功能也逐步恢复。这个案例中,患者的病机核心在脑,且针对脑的治疗直接起效,其病变和疗效都难以用“脑为奇恒之腑”的从属地位解释,反而更符合“脑当为脏”所具有的独立特性,即脑像其他脏腑一样,有自身的功能特点和病变规律,需要作为独立的脏来认识和治疗。
可见,张学文力倡的“脑当为脏”论,将理论创新转化为实际诊疗效能,让中医在脑病领域的治疗更具针对性和有效性,同时丰富了中医脏腑理论在复杂疾病中的应用。
更值得一提的是,“脑当为脏”论将脑置于病变核心位置,便于快速锁定关键病机,为急症治疗争取时间。例如,对脑出血昏迷患者,通过清脑开窍、泻浊解毒的治疗思路,采用鼻饲给药等方式,实现中西医结合的紧急干预,挽救患者于危急之中。
构建中医脑脏理论体系
揭示脑病复杂病机
“对现代新发的疾病,父亲总是站在战略高度,应用中医思维方法、理论进行研究,提出临床诊疗思路与方法。”张学文的儿子、中国中医科学院望京医院重症医学科学术带头人张宏伟表示,父亲诊治疾病时从不孤立看待某一脏腑或病证,而是从气血、阴阳、脏腑间的相互关系入手,尤其重视对核心病机的把握。在治疗脑病时,既突出脑的主导地位,又兼顾痰、瘀、毒等病理因素与五脏功能失调的关联。他力倡“脑当为脏”论,主张建立中医脑脏理论体系,对毒瘀交夹、痰瘀交夹、气瘀交夹、颅脑水瘀、肝热血瘀等病机理论的认识具有颇多创新,开辟了中医治疗各种脑病的新途径,解决了很多诸如脑积水、中风、颤证、癫痫等疑难脑病的诊治难题。
张学文的弟子、北京中医药大学东直门医院教授姜良铎认为,老师的中医思维始终以中医经典为根基,深入钻研《黄帝内经》等古籍中关于脏腑、病机、治则的论述,同时又不被传统束缚,善于结合临床实践和时代需求拓展新知。比如“脑当为脏”论的提出,正是在经典对脑与髓关系论述的基础上,结合脑病临床诊治的现实问题,突破了“脑为奇恒之腑”的传统定位,体现了守正与创新的有机统一。
在张学文的指导下,李军全面总结了“脑当为脏”的内涵,并系统总结了脑病“诸阳之会阳易亢”“元神之府神易伤”“清灵之窍窍易闭”“诸髓之海髓易虚”“诸脉之聚脉易损”的辨证纲领。李军表示:“老师的中医思维始终围绕临床疗效展开,一切理论探讨和方法创新都以解决患者疾苦为目标。老师注重从临床实践中总结经验,比如通过大量中风病例观察提出‘四期六证’辨证方案(四期,即中风先兆期、急性发作期、病中恢复期、疾病后遗期;六证,即肝热血瘀证、气虚血瘀证、痰瘀阻窍证、瘀热腑实证、颅脑水瘀证、肾虚血瘀证),又根据疗效反推理论的完善,这种‘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的务实态度,深深影响着我们在临床中注重实效、灵活施治。”
受老师的影响,张学文的弟子、陕西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脑病科主任医师闫咏梅开创性地构建“三维辨瘀”脑病诊疗体系——通过舌底脉络摄像量化瘀血程度,结合血液流变学与脑部影像,让中医辨证有了客观标准。在长期的临床研究中,她系统地诠释了脑病“急、难、杂、长”临床特征的关键病机,确立涤痰化瘀、解毒通窍的治则,制定颅脑水瘀证、毒瘀交夹证等中医脑病的症候研究标准,创新性地构建脑病痰瘀毒损理论体系,并且创制了以醒脑解郁胶囊为代表的系列方药。
在“脑当为脏”理论指导下,无数脑病患者重获健康、开启新生。“这正是中医思维在临床实践中蓬勃生命力的最佳印证。”张学文说。
载自《中国中医药报》2025年10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