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四川省成都市一处寻常居民楼的书房中,八十岁的全国名中医熊大经已练完书法,正对着电脑屏幕仔细调整PPT课件的动画效果。“这个切换要再柔和些,”他轻声自语,“就像用药,讲究循序渐进。”
作为我国中医耳鼻喉学科的主要奠基人,从医五十余载,他首创的“鼻五度辨证”理论体系深刻影响了学科发展,研发的“鼻窦炎口服液”和“鼻渊舒口服液”惠及数百万患者。执教四十余年,他培养硕博士200余名,是推动中医耳鼻喉学科独立成科的关键人物。如今,虽已届杖朝之年,他仍每周坚持出诊并带教,用清晰的诊疗思路与温暖的人文关怀,续写着“大医精诚”的当代篇章。
医脉承家学 陋室启新篇
熊大经的医者仁心,深深植根于近二百年的家学渊源之中。创建于清道光年间的“熊氏中医”,至今已传承五代。他的祖父熊吉之是清末喉科名医,尤擅治疗乳蛾、喉痹等疑难喉症;父亲熊雨田更是在先辈基础上创制出“铁板吹喉丹”,这一经典方剂至今仍在重庆市中医院广泛应用。
“童年记忆里,家里总是门庭若市。”熊大经回忆道,“父亲的患者中,既有刘湘、范绍增等军政要人,也有张大千、徐悲鸿、周信芳这样的文艺大家。家中厅堂悬挂着张大千的真迹,餐桌玻璃板下还压着父亲与周信芳的合影。”
正是这样的家学熏陶,让熊大经自幼便立下济世救人的宏愿。那些在药香中浸润的童年岁月,那些见证父亲妙手回春的温暖记忆,如同一粒粒种子,在这个少年心中生根发芽,最终长成了枝繁叶茂的医者之树。
1970年,熊大经从成都中医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到成都中医学院附属医院(现成都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针灸科工作,但心中始终放不下祖传的耳鼻喉诊疗技艺。“耳鼻喉科不应该只有西医有,很多患者也不愿意开刀动手术,要补上中医耳鼻喉科的空白。”这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向医院提出的建议,起初并未被采纳。
但熊大经没有放弃,“当时医院领导说,只要我能解决诊室问题,就同意设科。”熊大经回忆,1973年春天,他相中了医院西北角的一间库房,那些日子,他既是医生、教师,又是泥瓦匠、电工。白天教书看诊,晚上就带着工具来改造:刷墙、布线、修补门窗……“有时候干到深夜,就在诊床上凑合睡一觉。
当27岁的熊大经和工人一起抬着沉重的诊床走进这间库房,汗水浸透白大褂,脸上却满是光彩——四川省首个中医耳鼻喉科诞生了。
开诊首日,18位患者慕名而来,一位慢性鼻炎老教师说:“熊医生,我就信中医,不想开刀。”正是这份信任,让他在简陋诊室里一守就是五十年。从最初仅有一张诊桌、几包银针,到如今成为拥有完整理论体系的国家中医药管理局重点专科,这间“库房诊室”见证了一位医者的执着与一个学科的崛起。
慧眼创“五度” 仁心济苍生
每周二的跟诊日,熊大经的诊室总是座无虚席。他轻轻扶起一位患者的下巴说:“大家注意看,他的下鼻甲苍白水肿,这是‘气度’不充的表现。”十余名跟诊医生纷纷探身细看。“过去我们看鼻窦炎,主要看CT片子上的阴影大小,”杭州市中医院耳鼻喉科陈志凌主任说,“熊老却教会我们观察鼻甲的色泽、肿胀程度,从中读出全身气血的盛衰。”作为全国西学中骨干人才,陈志凌2025年4月正式拜入熊大经门下,每月专程来成都跟诊。
这套独特的“鼻五度辨证”理论,源自熊大经数十年的临床观察。上世纪80年代,他在临床上发现传统辨证方法对复杂耳鼻喉病的靶向性不足,开始思考更精准的理论框架。通过观察数万例患者,他创新性地提出:鼻腔结构与功能可类比为五个“维度”——气度、枢度、血度、肉度、髓度。
“比如这个病人”熊大经指着一位过敏性鼻炎患者说,“除了鼻痒喷嚏,还有下鼻甲苍白水肿(气度不充)、畏风怕冷(卫外不固),就要在补肺基础上兼顾‘气度’温通。”他在处方中加入了黄芪、桂枝等温通药材,患者服药一周后症状明显改善。
值得一提的是,熊大经将这套理论应用于疑难重症的治疗。一位被多家医院诊断为“必须手术”的复发性鼻息肉患者,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找到熊大经。经过3个月的“鼻五度辨证”调理,患者不仅症状消失,复查时息肉也明显萎缩。“熊教授,是您保住了我的鼻子!”患者送来锦旗时激动地说。
诊室里,一本被翻得起了毛边的《黄帝内经》旁,放着他自制的“患者随访本”,里面工整记录着老病号的用药反馈。
一次,马上要下班了,一名从山区辗转而来的老人,拎着蛇皮袋推开诊室门,袋里装着辗转五家医院的检查报告。“熊教授,我走了两天路……”老人局促地搓着粗糙的手掌请求加号。熊大经立即起身扶他坐下,仔细翻阅那些CT片后,温声道:“你这鼻渊虽久,但气血未衰,我们试试用宣通之法。”3个月的精心调治后,这位曾被判定需手术的鼻息肉患者得以顺畅呼吸了。
桃李满天下 薪火永相传
每周二下午开诊前20分钟,熊大经诊室的“抢凳大战”总会准时上演——隔壁诊室的椅子被各地赶来的医生迅速“借”走,只为争得一席之地。这里既有资深科主任,也有刚毕业的博士,广东省中医院陈俏妍就是其中之一,她每月两次“打飞的”从广东来成都跟诊,“十多年前听熊老讲课就被吸引,再累也值得。”这样的“跨省追梦”,在熊大经的诊室已成常态。
面对济济一堂的学子,熊大经曾风趣地形容:“我的病人挂一个号,相当于享受了十多位医生的集体会诊,这可是别处没有的待遇。”轻松的话语背后,是对学术的严谨传承。他收徒标准之严,在业内广为人知。
曾有人拜师,熊大经提出的首要条件是必须潜心研读《伤寒杂病论》等中医经典,夯实基础。最终因经典功底未能达到要求,这位医师也未能踏入师门。熊大经对此态度明确:“跟师学习绝非形式,要学,就必须学出真本事。”
2025年深秋的北京,“2025熊大经学术理论传承班”在北京中医医院举行。来自全国各地的200余名耳鼻喉科医生齐聚一堂,共同研讨“鼻五度辨证”理论体系。北京中医药学会耳鼻喉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王俊阁表示,“熊老的理论体系,为我们提供了中医诊疗现代疾病的新思路”。
如今,已是五代医脉的熊大经,依然保持着祖辈的严谨作风。他的门诊病历本上详细记录着每位患者的辨证要点,学生的跟诊笔记他逐字批改。“中医的根在传承,”他说,“藏私只会让学问断代。”
夜幕降临,诊室的灯光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温暖。送走最后一位患者,熊大经轻轻展开处方笺,将药方上的每一味药再斟酌片刻。
“中医是活的学问,要在临床里磨,要在传承中新。”望着窗外熟悉的院落,熊大经轻声总结着自己的人生,“我这一辈子,就做了两件事——给患者看好病,把中医耳鼻喉的种子种下去。”
载自《中国中医药报》2025年12月6日
